古人画老鼠,有点可爱,没怎么贼眉鼠眼。要么在瓜藤下跳跃,要么抱着葡萄大啖,要么草窠里嬉戏,看上去都活泼泼的欢喜劲儿。明代的玉雕青玉瓜鼠,舍得线条,雕得朴拙粗狂。扁扁的老鼠伏在瓜梗上,尾巴松松垂下,洒脱得很呐,哪有一点贼头贼脑的样子。唐朝石雕的老鼠生肖俑,鼠首人身,长袍,袖着手,宽大的袖子低垂,鼠脸看上去在思考,很庄重,根本不猥琐,反而有一种学者的气度。
古人大概也不喜欢老鼠——这东西谁能喜欢得起来啊,尖嘴,利牙,还撇着几根稀疏的胡子,逮住食物一顿乱咬,连偷带糟蹋。这也罢了,瞧瞧那肥硕的身子,细长的尾巴,贼溜溜的小眼睛儿,逃跑时射出去的箭那般麻利劲儿,疯了才去喜欢它。
古人画老鼠雕老鼠,只是取个吉祥的寓意罢了。所以尽量把老鼠给捯饬得欢喜一点,好看一些,让人看了心里头有一种陌生化的美感,从而抵御内心深处的厌恶。老鼠占了生肖榜的首位,十二时辰中代表子时。而它的繁殖能力又很疯狂,所以在艺术家眼里它很百搭——
繁密的瓜藤,枝叶拂拂,老鼠抱着瓜左顾右盼——不管它喜欢不喜欢吃瓜,都得紧紧抱着。就这样,老鼠和瓜缠绵在一起,挂在人家的墙上。瓜在诗经里有绵绵瓜瓞之意,老鼠寓意为子,人们祈愿子孙繁衍,家族昌盛。至于老鼠和葡萄就更加美好。一嘟噜一嘟噜成熟的葡萄从肥大的叶子间隙垂下,藤蔓缠绕,老鼠蹲在葡萄藤下,往嘴里塞葡萄。紫色的葡萄,灰色的老鼠,褐色的藤蔓,怎么看都是多子多孙的幸福模样。
这样的画实在吉祥——累累果实是丰收,老鼠偷东西时又那么聪明,藏哪里都能找到,而且相当勤奋,一夜都不曾睡。不仅多子多福,而且事业也很兴旺。古时的买卖人说,一棵葡萄树,能结几百嘟噜葡萄串,代表着一本万利。老鼠善偷,把葡萄偷回来,就是把钱财搬回来。这幅画很讲究,商人喜欢。
人有许多小心思,老鼠也琢磨不透。反正风随着意思吹,老鼠随着人的心思去搭配。给它塞一棵白菜,老鼠也得老老实实抱着,露出欢天喜地的笑脸儿,期盼天天进财。
老鼠和葫芦也很搭。大笔墨色的叶子,堆叠繁密,藤藏在叶子里,隐约可见。几只饱满金黄的葫芦垂下来,临风而舞。地上的老鼠,一只弓腰翘尾,意欲扑向葫芦。另一只肥臀长脖,尾巴盘绕在地上,抱着几粒红果子吃。大概古人的读音和今人不一样吧,葫芦读作福禄。老鼠是小兽,谐音为寿。葫芦兽,即福禄寿。
说真的,我非常喜欢老鼠葫芦图,倒也不是因为寓意,只是觉得画面实在太舒服,有一种闲逸的时光之美。葫芦低垂,老鼠躲在一团墨色里,前爪捧着红果子,田园的味道从纸上冒出来,摁不住。水墨之外,乡村意境徐徐铺开,让人想来想去,有些梦幻。
老鼠和石榴,瓜籽,坚果也有长期合作,这么吉祥的图案根本不能缺少。至于老鼠偷灯油,偷点吃食,啮书,撞倒瓮什么的,都可以原谅——家有余粮,老鼠才来偷。倘若穷得揭不开锅,下帖子老鼠都不来。
唐卡里,有一种老鼠叫吐宝鼠,长得和普通的小老鼠差不多,蹲在财宝天王的手心里。天王脚下一大堆金银财宝,都是老鼠吐出来的。有慷慨,布施,赐予众生的寓意。还有黄财神塑像。黄财神掌管宝库,钱多得数不清。头戴宝冠,左手持吐宝鼠,右手持摩尼珠。吐宝鼠寓意众生财食受用不匮乏,财物受用得到增长。
古人的画里,除了常见的小老鼠,还有许多奇奇怪怪的老鼠。
有一种老鼠叫鼳,也叫隐鼠。首尾长得像老鼠,不过蹄子像马蹄子。体型大,色青黑,出没山林。《尔雅》说,鼳,鼠身长须而贼,秦人谓之小驴……似鼠而马蹄,一岁千斤,为物残贼。《陶注本草》说这种鼳鼠生活在山林中,大如水牛,力气大,怕狗。灰赤色,胸前尾巴皆为白色。民间称其为鼠王,此鼠精液一滴落地,则变成小老鼠,灾年多出。有人捕获鼳鼠,当作驴肉卖掉——古人也爱干这种骗人的勾当。
《本草图经》说沧州有一种鼳鼠,似牛,鼠首黑足,最大的有千斤,多伏于水,又能堰水。大概鼳鼠有水陆两种,长得难看,很贼。陆地像小驴,苍色。水中的像牛,灰赤色。
清朝的一幅画——其实是兽谱图。两只鼳鼠,不不,应该是两头鼳鼠,在草地上嬉戏。一头伏在草窠里,缩身翘尾,老鼠耳朵竖起来。另一头小跑,老鼠头尾,毛驴身子,马蹄子,看上去也不难看,神态欢快自在。
《山海经》里有一种老鼠叫飞鼠,说天池山上没有草木,多石头。有一种兽,模样像兔子却长着老鼠的脑袋,它借助背上的毛,尾巴和胡须飞行。又说,丹熏山上,生长着臭椿树和柏树,野韭菜最多。山上有一种野兽,形状像普通的老鼠,却长着兔子的脑袋和麋鹿的耳朵。叫声和狗叫差不多,用尾巴飞行,叫耳鼠。这种老鼠肉吃了可以辟百毒之害——无论多难吃的东西,人类都想办法吃一吃。大概古人常常挨饿。
丑老鼠自然不能上画,适合在兽谱图发呆想心事。可是,为啥叫老鼠呢?一生下来就有胡子,又活得很久,子孙昌盛,在地球上落户的时间比人类早,可不就老嘛。
老鼠娶亲年画我喜欢。正月里,子时一到,老鼠吹吹打打嫁娶。没有花轿?窃一只红鞋子来。至于陪嫁的红漆箱子、花瓶,早就偷好备着。鼠郎鼠娘喜气洋洋,仪仗队大模大样,要么走在山间小道,要么在青石板街巷穿行,根本不偷偷摸摸。
老鼠娶亲的年画充满了尘世烟火味道,虽然鼠辈尖腮细腿,新娘也翘着胡子,但人家的仪式也庄重呀,灯笼火把一样不少,宾客执事花袄红裤,吹鼓手也有,打锣敲鼓的也有,喜庆着呐。人有一个世界,鼠也有一个世界。
老鼠嫁女的剪纸也颇有人间嫁女的盛况。虽然抬轿奏乐的都是老鼠,但新郎并不一定是老鼠。有的新郎鼠面人身,头戴瓜皮帽足蹬厚底靴,风流倜傥。也有老鼠嫁给猫的——我一直担心,那只老鼠新娘还幸福吗?大红剪纸的镂空感,使得老鼠嫁女图有一种朦胧神秘的美。无论老鼠新娘嫁给谁,让人看了都觉得无比喜庆热闹,是一个童话世界,像灰姑娘嫁给王子那般美好。
我出生在农历十月,天擦黑时分。爹说那会儿刚点灯,正是老鼠出洞拉仓的时间。爹说,这丫头属鼠,赶上十月,一辈子有吃不完的粮食。在乡村,属相是个隐喻,是藏在内心的图腾。有粮食吃,是一个农人对自己女儿最美好的祈愿。
我住的地方,以前筑有粮仓,叫粮库巷。于是给自己取个网名,邻仓而居。一只老鼠住在粮仓边,心情实在是不言而喻。
摘自: 2020年03月16《中国作家网》